在那天之前,很久没有刻意关注过左脚了。
大年初三,从莲花寺礼佛完毕,二十分钟下山的速度,本来不会有什么,在最后一段近道的最后一步,即将下到官道,左脚鬼使神差踩上一块活动的石头,“啪嗒”一声,我知道没断,只是脚踝痛得厉害。
缓过神来,居然仍能以正常人的速度行走,我都开始佩服起我忍痛的能力。只不过,折翅之后,左脚再也飞不动了。
回去脱下鞋子,才发现左脚脚踝处肿起一个鸡蛋般大小的包,想再穿回鞋子都已经不太可能。
汲着拖鞋在村子里面游走,到贾松大叔家蹭饭,问他有没有擦的药。他让小儿子尼玛古从窗子外拿进半瓶贴着包谷酒字样的液体,泡着一些黑乎乎的奇怪的植物。
大叔说这是雪山一支蒿,剧毒无比,脚没有外伤的话可以擦,擦完之后一定要把手洗干净,而且不能碰到嘴唇,不然的话会死人的。管他说得有多恐怖,我接过瓶子来就往手指上倒了一点开始往“鸡蛋”上抹,碰到“鸡蛋”就痛彻心扉,不过也得咬牙忍住。邱说他来帮我擦,念在他手指上有伤,我劝他还是不要白白送命。田老师心肠好,执意要帮我擦药,拗不过。我自己擦药下手不够狠,田老师看上去甜甜的,下手毫不含糊,痛得我只有吸凉气的份,说不出一句话。(此处插一句,感谢田老师擦药之恩^_^)。
擦完药,田老师仔细地洗了几遍手,居然坐在那里嗑瓜子,让我都有点担心瓜子会不会带有余毒。拖着瘸腿也把我的手洗干净,不多久靠在床头开始写田野笔记。左脚始终不消停,厚厚的被子平时觉得很温暖,可那份量让我左脚承受不起,只好采取别扭的姿势让右脚挡在左脚之上,承受被子的重量。睡觉的情形也不太妙,当晚痛醒了不知道多少回,每次睁眼都埋怨天为什么还不亮。
总算熬过了一夜,第二天“鸡蛋”总算小了点。一早继续抹毒药。
拖着左脚一整天就在小学里面呆着,哪也走不远,的确很憋气。下午的时候贾松和次里尼玛大叔都过来聊天,贾松说可以让次里尼玛在伤处揉两下,不过事先给我打好预防针:可能好转,也可能更糟。
得,我连毒药都不怕,还怕啥?次里尼玛大叔往左脚脚踝上倒了点青稞酒,开始动用他的天生神力帮我疗伤。天生神力果然非同一般,相比之下昨晚田老师帮我擦药时的力道只不过相当于蚊子咬。直痛得我龇牙咧嘴、五官扭曲、七窍生烟,虽然一声不吭,但比起文长当年刮骨疗毒的风采那真的是差太远了。次里尼玛大叔的手也揉得酸了,我连声道谢,连声称好。实际上呢,左脚没有什么好转,没准更重了……
又熬过了一晚,雪山一支蒿果然够毒,把肿毒去了一大半,尽管疼痛依旧。初五本想跟着全村人上莲花寺去烧香的,左脚说不,只好就此放弃。
初六,拖着左脚送别双柏群英,在没有人气的德钦县城,左脚又去武老师家骗吃骗喝了几天。没有了雪山一支蒿的以毒攻毒,代之以田老师的灵妙膏药。
初九的飞来寺日照金山之后,走小路回明永。一路下坡对左脚来说真的是一场灾难,为了保护那只金贵的左脚,不能跑不能跳,甚至走得快了都有危及左脚的可能。只好一路摒住双腿,慢慢下行,对膝盖的伤害那是非常大。一口气下了两千米海拔,开始爬坡,再陡的坡对我的左脚来说都比下坡舒服。再次踏足明永的左脚,嗅到了婚礼上酥油茶的气息,也变得轻便起来。
休养了一整天,摒得太凶的双腿开始向我示威。雨崩之行没有时间再拖,贴上田氏膏药的左脚,和同样为双腿所累的沈,踏上漫漫雨崩路,三个多小时两千米左右相对高度的涉雪上坡虽然有些累,但对于脆弱的左脚和双腿而言,可谓是幸福的路段。
在丫口拍了几张神女峰和五指峰,往下走第一步的时候,我和沈不约而同地叫起来,双膝和小腿开始发功了……这两个小时不到的下坡走得真是痛苦。郁闷的是到了雨崩上村之后还有半个小时的下坡路到雨崩下村。
到了下雨崩,沈估摸着一双腿去不了神瀑了,准备养着腿明日冲神湖。只有我不要命,走了大半天准备再拼一下。虽然左脚依旧隐隐作痛,但我仍然健步如飞,试图在天黑前从神瀑下来。
难测深浅的积雪,无法辨识的前路,夜幕将至的黄昏,再无游客的神瀑,拖着我的左脚,揣着一丝心慌,在天黑前走出了丛林。踏在林外草甸上的左脚,沐浴着夜幕刚刚笼罩大地时的月光。
承受了十个小时的山路之后,浸泡在热水之中的左脚,始得解脱。换了一张田氏膏药,左脚开始叹息刚刚确定难以成行的神湖之旅,并酝酿着明日的漫漫冰湖路。
一夜过去,在清晨几碗酥油茶的鼓舞下,左脚又向村人说有危险的冰湖发起冲锋。路况不是一般的差,时时看见“危险路段,下马步行”的牌子,禁不住同情起骑马的游客来。左脚可比马脚强多了,即使结冰的路面光滑如镜,仍然“实”履薄冰,一往无前。到了登山大本营,正值冲击冰湖之际,暴风雪来临,风云变色,不时听到不远处的雪山雷鸣般的雪崩声响。左脚一发狠,上!
一个小时后,冰湖的位置应该不远了,可是雪也已经深至大腿,不见前路,迎面刮来的狂风挟着对面山上的雪劈头盖脸砸过来,无法睁眼。离开能看见冰湖的一段坡只有一百米不到的高度,沈考虑再三很有勇气地决定放弃,我却不甘心。左脚独木难支,动用了一路跟随的“第三条腿”先试深浅,一坑一步,顶风作案,丢了半条命后爬上了那个坡,眯着眼睛看了几眼并不好看的冰湖,手脚并用颤颤巍巍退了下来。
一天的冰湖之旅,左脚又狠狠地痛了两次,隐隐作痛了N次。搁到床上的左脚,事后想来,正对着神女峰,颇有不敬,恕罪则个。
又是一张田氏膏药。翌日,冒着纷飞的大雪,从雨崩走回去。路况滑到连左脚都撑不住的地步,一度险些滑下路旁的斜坡。
再回明永,鞋已经被雪浸湿无数次,只有左脚的田氏膏药所贴之处,留下了一块“干土”。
只休整了一夜的左脚,又爬去积着厚雪的观景台,等待明永冰川的冰崩,结果冻掉了左脚的半条命。
月圆之夜,汲着拖鞋的左脚顺时针绕了九九八十一圈的马骅白塔,以一种几乎晕眩的仪式向赐给它刻骨铭心的伤害的明永村道别。